吴佳骏的文学之旅其实有点“无心插柳”的意思,“柳成荫”却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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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他在故乡执教期间,面对生活的“窘境”,内心的“画面”越来越多,这些“画面”与他童年时贫困的生活场景重叠在一起,于是他拿起笔,在纸上倾诉,只说给自己听。2004年,《青年文学》刊发了他的一篇文章《飘逝的歌谣》,当文字被印成铅字后,吴佳骏意识到一些寂寥的心声也可能会被更多人听见。自此,吴佳骏便开始在文字中探索,以孙犁、师陀、废名、郁达夫、沈从文、汪曾祺等先生为师,勤勤恳恳,在人生的空白处找寻文学,也重新定义着自己。在近二十年创作中,他先后获得“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
一直以来,吴佳骏的散文创作备受文学界和读者广泛关注。2022年,他接连推出极具分量的散文三部曲:《小魂灵》《小街景》和《小卜辞》。这些作品在延续他一贯“乡村叙事”风格的同时,又有多样性的探索。“本质上还是写人,彰显生命的共通性。”《小魂灵》以扎实、丰富、鲜活的底层生活经验和巨大的同情、博爱之心,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一群世间“小魂灵”的存在样态;《小街景》则娓娓记述了一个小镇的兴衰沉浮、人事变迁;《小卜辞》类似于“日记体”,片段式地勾勒出生活中的细节,思绪,以及某个场景。
吴佳骏在受访时表示:“我虽然一直在书写‘绝境’,但对生活、人性和未来,还是满怀希望的。我只想以我的文字来描摹、刻画和铭记他们,这其实也是在铭记、刻画和描摹我自己。”他散文里所展现的乡村多样图景,正如西南大学文学院院长王本朝所述:“在重庆文学这个充满着小市民气质和娱乐精神的世界里,吴佳骏显得非常另类,他以文学的纯粹、高贵和尊严为目标,把文学写作作为精神的救赎,如同一种宗教,充满了怜悯、同情和爱。”
新华网:你是从什么时候走上文学之路的,童年经历对你的写作有何意义?
吴佳骏:2004年,我在《青年文学》第12期上发表了处女作《飘逝的歌谣》,从而正式踏上文学创作之路。童年经历对一个作家最大的影响,是价值观的塑造。生活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我出生在乡下,很早就经历过生存的酸甜苦辣。所幸,艰辛的生活带给我的,不只是创痛,还有自然万物对我的濡染。比如,我看到过麦子生长的过程,落日沉入地平线的过程,野花盛开的过程,飞鸟觅食的过程,以及底层人的生离死别……这一切,最终都会渗透到我的创作中,增添我作品的“厚重感”和“悲悯性”。
新华网:从你目前所出版的十余部散文集来看,“故土”和“乡愁”是其中一个重要的主题,你是基于何种原因,执着于这样的主题表达呢?
吴佳骏:现在的乡村已今非昔比,发生了巨变,基础建设越来越好,村道变成了公路,瓦房变成了楼房。这些都还不算什么,真正变化最大的是人。乡土结构变化了,农村人的伦理也在随之变化、道德在变化、心理在变化、人际关系在变化,这是对我冲击力最大的东西。虽然我的作品里面,貌似都有一个相同的背景,但实际上我想反映的还是人性。我想通过作品来探讨、呈现人性的复杂。倘若不了解乡村,我们就不了解中国。乡土社会历来就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
新华网:你曾在多所学校教过书,还担任过校报编辑。那段经历,对于你来说,有过怎样的影响?
吴佳骏:我在中学教过语文,也教过职高。那时候学生的年龄跟我差不多,我只比他们大几岁。那段岁月,浓缩着我的青春记忆。我教过的学生,大多来自农村。他们质朴、善良、憨厚,同时又无知、缺少见识,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在跟他们相处的过程中,让我深切感受到城乡之间的差距,以及人的成长烦恼和困顿。从他们身上,我开始反思自己,也思考人活着的价值和意义。对我来说,那是一段难忘的人生经历。后来从事写作后,我时常会想起那些我教过的孩子们,我不知道他们现在都生活得怎么样,是否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他们曾经带给我的美好和纯真,我将会铭记一辈子。
新华网:你离开讲台后,还去大足石刻研究院工作过,为此,你还写过一本关于大足石刻的书,叫《莲花的盛宴》。能谈谈这段人生经验对你文学创作的内在关联性吗?
吴佳骏:我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想为家乡文化做点事,让那些不了解大足石刻的人,能够走近和欣赏大足石刻。我出生的村庄离大足石刻的主要分布区宝顶山石刻很近,步行也就三四十分钟。从小母亲带我去宝顶赶集,我都要盯着那些精美的佛像看。到大足石刻研究院工作后,我得以有更多的时间深入地了解大足石刻。了解越深,我得到的启悟和思索也就越深。故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不纯粹是从宗教角度去解读大足石刻,而是想通过探讨来反映和思考大足石刻的当下意义。这段与大足石刻结缘的工作经历,对我日后创作的影响也挺深。最核心的影响,概括起来说,就是:爱和慈悲。我所有的作品都离不开爱和慈悲。即使写苦难,我也是在呼唤光明。不是让人看了作品后活不下去,而是要让人珍惜当下的生活,活出自己的品质和尊严,这或许便是宗教对我文学创作一种内在的关联性吧。
新华网:是什么原因使你从专事散文创作转向小说创作呢?你的长篇小说《草堂之魂:一代诗圣杜甫》写得厚重而新颖,又是什么原因使你选择杜甫这个人物来写,而不是其他人物?
吴佳骏:我相信,一个好的写作者,他有打通各种文体的能力。至于为什么选择写杜甫?首先,是因为我觉得杜甫这个人,代表了中国文人的一种风骨。他即使在遭受命运波折和生活磨难时,也依然心怀大爱,没有陷入一己的悲欢,终身都在忧国忧民,以天下苍生为念。我喜欢这样的文人,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利他精神、人道主义精神,将永放光辉。其次,是杜甫的诗所反映出来的社会现实,以及他对诗歌的理解,都很契合我对文学的理解。还有他的诗中所彰显出来的那种文学力量和博大情怀,也是我的文字所倡导的。
新华网:《我的乡村我的城》的封面照,采用你的摄影作品。请问摄影与你的散文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吴佳骏:摄影是另一种艺术,我从摄影里面发现了与文学的相通性。你看那些摄影、美术、书法、音乐、舞蹈界的大家,他们在谈到对艺术的理解时,对精神层面和灵魂层面的思索,几乎都是一致的,这说明艺术是相通的。任何一个艺术门类,你要是走在一个高度上,背后都是需要有一些东西来支撑的,比如你的人格力量,对善恶是非的敏感度,包括你对社会的批判,以及态度和立场等等。
新华网:评论家称你的作品充斥着一种“苦难质性”。对此,你怎么看?
吴佳骏:我个人理解,真正的文学都包含着苦难质性,比如沈从文的《边城》写得那么唯美,背后仍然有“苦难”,只是他表达得比较隐晦。这要看你怎么去理解,如果一个人体验不到生命的苦难,说明他还活得很浅薄。当然,也不是说认识了苦难,我们就一定活得很苦,恰恰认识到苦难你才会活得更阳光,更洒脱。因为任何一个人,不管你位高权重,抑或身份卑微,最终的结局都是由无数的小幸福和大痛苦组成的。没有哪个人,最后不是带着痛苦离开这个世界的,生命的底色本就如此。
新华网:你通过自己的作品,最想关注和表达的是什么呢?
吴佳骏:这么多年,一路走来,我经历过许多事,看到过太多人性的善良和美好,也见证过太多人性的撕裂和丑陋,这些都在我的作品里有所呈现。我很喜欢黑人作家托妮•莫里森的一句话:“我写作是为了作证”,这句话也可以成为我写作的座右铭。
新华网:北岳文艺出版社最近重磅为你出版了“微尘三部曲”,这三本书你写了多长时间,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写下这三部曲?
吴佳骏:2015年之前我就有了这么一个思路,但那时候思考不成熟,一直到我开始动笔写《小魂灵》的时候,后两本都还没有头绪,《小魂灵》写完以后,慢慢就意识到后面该写什么。当时我写三部曲是基于一个考虑,能不能在三部曲里面浓缩我过往写的一切。三部曲集中体现了我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我对社会、生活、人性的洞察和认知,同时也集中体现了我对散文艺术的理解和追求。
新华网:能简要谈谈“微尘三部曲”之间的异同吗?
吴佳骏:三本书之间有一个共同的主旨,都是在表达我对生活和边缘人物的体察,对现实生活的关怀,以及对社会变迁的思索。区别在于,《小魂灵》表达的主题是一些小事物,这些小事物不只是人,也有动物和植物。《小街景》主要是写一个小镇,通过这个小镇来反映仅有一条小街上的原住民的生存现状。《小卜辞》更多的是写一个人心里面的“相”,或者说一种感想,这种感想可能是空穴来风,也可能是一个很微小的点,就像日记片段一样,更多是写“心相”。另外,三本书在视角、修辞、结构和表达技巧上也有所不同。
新华网:好像你还在主编一本散文随笔年度选本?
吴佳骏:是的。我是受北岳文艺出版社的邀请,每年为他们主编《散文随笔选粹》。这是一件非常耗费心力的工作,除了需要阅读大量的作品,还要有策划意识,遴选标准和审美眼光。现在市面上的年选本也不少,我希望主编一本不一样的,给人耳目一新的散文随笔选本,并希望这个选本能经得起时间的淘洗。
新华网:你平时主要阅读哪方面的书籍呢?
吴佳骏:我读书比较杂,除文学方面的书籍外,也喜欢读哲学、心理学、美学等方面的书。还有其他艺术门类的书,比如谈摄影、美术、书法、电影等的书籍,我同样爱读。
新华网:你的写作习惯是怎样的,白天写作还是夜间写作?
吴佳骏:我习惯夜间写作,一般是晚上八点到十二点。白天我觉得是属于群体的,夜晚才是属于个人的。因为白天太喧嚣了,夜晚才是一个人心灵的牧场。
新华网:你对散文的坚守,意味着什么?
吴佳骏:我不想把文学当成工具,它就是自己内心一种需要,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我需要它,但又不愿意生产文字垃圾。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只不过是爱好写作罢了。比如有的人喜欢打牌、钓鱼、喝酒、唱歌、购物、社交,把自己的一生耗费掉一样,我希望通过写作将我的一生耗费掉。
新华网:在编刊和写作之余,你怎么分配自己的时间,还有别的爱好和兴趣吗?
吴佳骏:编刊是我的本职工作,衣食饭碗,我不会把工作时间拿来干自己的私事,故写作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我是个很宅的人,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在跟自己相处,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说到其他爱好,我也是有的,但基本都放弃了。我爱好很多,早年间喜欢书法,还喜欢武术,我打太极拳打了许多年。但是后来发觉人的精力真的很有限,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不错了,因之别的爱好只能放弃。
新华网:你出版了那么多书,自己最满意的是哪一本?
吴佳骏:最满意谈不上,每一本书都是我自己的一个孩子,你要说哪个孩子最乖,我也不能厚此薄彼。要说满意其实都不满意,每本书出来都有遗憾,觉得最好的还在后面,这样会有期待。目前觉得有可取之处的,可能是最近出版的“微尘三部曲”和《我的乡村我的城》。还有,我对自己的长篇小说《草堂之魂:一代诗圣杜甫》也较偏爱。我之前的写作,更多的是一种激情,那个时候人年轻,有各种局限性,现在阅历增加了,思想的厚度和认识的深度也不一样了,对文体的把控程度也不一样了。
新华网:听说你最近在编辑一个作家全集,方便透露一下吗?
吴佳骏:对,作者叫南星。这个人才华横溢,文字功夫了得。他是张中行和金克木先生的同学,跟诗人辛笛先生关系甚笃。只因其晚年过着隐居生活,为人低调、不张扬,知道的人不多。可他的文章,并不比他的两位同学差。我前后花了五年工夫,将这本书编讫,寄给了著名学者林贤治老师,他看完后非常惊讶,承诺由他来策划出版。林老师说:“你编这本书,意义重大,是在拯救一个文学史上的失踪者。”目前,这本书已完成终校,正在设计封面,预计在今年上半年问世。
新华网:你目前在创作什么题材,对未来的创作有打算吗?
吴佳骏:有些想法,但还思考不成熟。一是想写关于城市的题材文章,我在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去挖掘。二是想写关于节气的题材,我毕竟从乡下来,熟知乡间事,想把一个人与天地、与田野、与自然、与苍茫大地相处的思索写出来,这种思索,带有终极性和哲学层面的东西。
吴佳骏,青年散文家,重庆大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红岩》文学杂志社编辑部主任。在国内主要文学刊物发表作品逾两百万字,曾获“冰心散文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长安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刘勰散文奖”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城》《小魂灵》《小街景》《小卜辞》等十余部,另著有长篇小说《草堂之魂:一代诗圣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