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我已经快十年没回老家了,‘断亲’之后,不用应付亲戚们的日子实在太爽了。”
近日,三联生活周刊推送的一篇题为《33岁,我带着父母一起“断亲”》的文章,将“断亲一族”重新带回到大众视野。
原文截图/三联生活周刊
【资料图】
文中,化名潘朵拉的故事主人公分享了她的“断亲”始末:幼时,在家族中处于“弱势”的朵拉,常被亲戚们冷嘲热讽、攀比讥笑。光景好转后,亲戚们又态度陡转,颐指气使变脸为热情攀附、不吝夸赞。
朵拉心寒于亲戚间“恨人有笑人无”的虚情假意,“断亲”在她看来是一种清醒的自我救赎。
文章一经发出,迅速累计“10万+”的阅读量,评论区也汇集了众多网友对自家亲戚的吐槽。几天后,与“年轻人断亲”相关的话题占据热搜高位,热衷“爹味叙事”的自媒体似乎急于把这种现象归咎为某一世代的“离经叛道”。
可事实上,借“断亲”的方式重新审视以长辈为核心建构的人情网络,不是00后的任性,也不是90后的冷漠。“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演尽世态炎凉的亲缘关系网早已成为多数人扎在心头却不知如何处理的倒刺。
离亲:远离没有边界感的人情交际
通览全文再结合网友的评论,不难发现,“缺乏边界感”成为多数人远离亲戚关系的诱因。
在朵拉的自白中,边界感的“逾越”首先体现为利益侵占,即一方对另一方贪得无厌、汲汲营营的索要。
《女士的品格》里的“吸血鬼亲戚”。
例如亲戚们以“长子”之名绑架朵拉的父亲,让他独自负担大家族内的经济之需、供养二姑的学习和生活,让经济本就不富裕的小家更显拮据。
再比如网友在文章底下晒出的自家亲戚以长辈生日、生病之名讨要红包、“薅羊毛”,或是打骚扰电话施行无休无止地讨要。
这样的行为刻画出无限放大的人性贪婪:借由亲缘关系的道德绑定,侵占者可以免除“损人利己”的良心指摘。但于另一方而言,亲缘的捆绑如跌进机关重重的陷阱,加重个人精神内耗的同时,对小家的发展毫无裨益。
其次,边界感的“逾越”还体现为情绪的霸凌,即常见的成绩攀比和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自述中,童年时期的朵拉由于学习成绩不突出,经常成为亲戚们冷嘲热讽、打击贬损的对象,饱尝冷暖有别的滋味。
饭桌上的亲戚攀比。
“恶语伤人六月寒”,先天缔结的关系中,人性之善或可薪火相融,人性之恶也会滋生蔓延。
诚然,血缘相亲是人类作为群居物种的天性。在强敌环伺的生存之战中,借由血亲之契结成同盟、抱团取暖、共享资源,从一定历史时期来看是利大于弊的演化。
但维系一段健康的关系同样少不了信任和互助。冠以相同的姓氏,传承相近的血脉可以促成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的暂时贴近。可长期共处中,稀薄的血缘无法挽救人情的变质,相互算计、貌合神离,即使是“天定亲缘”,也会不可阻挡的导向分崩离析的结局。
评论处的网友劝解。
不可否认,朵拉一家的案例是一种极端体现,但相比现代人更熟悉的同窗情谊、知己情谊而言,缘分天定的亲情总多了几分令人不胜其扰的“粘稠感”。
比如常见的,家庭聚会上亲戚们总不免“出于好心”冒犯小辈的隐私问题,或是在一家得势后委婉地表达“望提携之意”。类似的“熟人社交准则”嵌入多数国人的性格基因,塑造了这种人际交往方面以“自我”为中心,公私不分、伸缩自如的“粘稠”。
随着社会转型的推进,传统的“熟人社会”逐渐转变为“陌生人社会”,人们更倾向于用个体主义的视角看待问题,人际交往也转至界限分明、尊重独立的个体化倾向,“剪不断理还乱”的粘稠交往中无意义的一面逐渐凸显。
由此,寻回边界感的远离和拒绝也成为现代人在社交中维护“自我”,留存安全感的自救。
叛道:拒绝不合时宜“亲缘说”的捆绑
除了以朵拉一家为典型的,由于亲戚关系变质和童年创伤选择的主动断亲外,还有一部分“断亲”现象则是被动触发:一些人在社会时序中奔忙,猛然发现与亲友的联系愈来愈少,直至彻底断连;还有一些人随着父母远离家乡,甚至迁居异国,时间推移之下,也不再刻意维系并逐渐淡忘亲缘。
胡小武教授《青年“断亲”:何以发生?何去何从?》调研数据。
此类现象更鲜明地体现了社会环境变革下“亲缘观念”的嬗变,也提示着一些不合时宜的“血缘捆绑”应当适时解缚。
传统文化中的亲戚关系更适应于农业社会和浅现代社会结构。彼时,局限于落后的生产力,人们普遍遵循安土重迁、事农为本的生产生活模式,扩大家庭有利于维护大家族的血脉联系并提升整个家族的生存和发展能力。
网友整理的贾家关系图。
翻开《红楼梦》,人丁兴旺的贾府借助亲缘纽带笼络朝堂、宫闱间的势力,维持自己烈火烹油的泼天富贵;走进《白鹿原》,同出一宗的家族兴衰也与子辈的繁衍荣枯密不可分——小农社会中,血缘关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可即使传统社会重视亲缘关系如斯,也流传着一句谚语“亲不过三代”,这说明亲缘关系构建的社交圈存在明显的局限,不仅会随着血缘成分的稀释而逐渐疏离,维持庞大的家族更需要极高的人情成本。而这一切都与当下的社会环境相背离。
“假熟人关系”@圆桌派。
城市化推进之下,《乡土中国》中描绘的“熟人社会”瓦解冰消,人们搬出村落分居城市,空间的割裂和扩大破坏了与亲缘关系相伴相生的地缘联系。正如多数网友在“断亲”话题下的留言:“父母那一辈有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感情基础,到我们这一辈只剩酒肉之交”,“亲而不熟”的发展趋势早已模糊了“亲戚”在个体生活中的存在感。
美国社会学家罗吉斯将人类的亲缘关系定为初级关系,将围绕社会组织、机构和商业公司搭建的关系定为次级关系,并指出在现代化摧枯拉朽的进程下,传统社会的扩大家庭正在退化,核心家庭不断兴起,次级关系在人们生活中变得越来越重要。
席瑞剖析人际关系。
简而言之,人们会将交往的重心更多转向社区、公司和学校等环境下的人情维系,过去被重视的“大家族式亲属关系”会淡出交际圈的重心。人们不再依赖庞大的亲属链条实现资源置换和整合,经营好一家三口或一家五口的小家庭已能满足基本的亲情之需。
综合前文所述,“亲缘维系生存”的客观环境悄悄转变着,人们重视边界感社交的主观意愿也渐趋强烈,自然而然,将有更多人跳出“如何应付亲戚”的被动,把握“哪些亲戚当断,哪些亲戚当续”的主动。
何去何从:从代际否思中找回选择权
“断亲本身就是基于自身的选择。”
“断亲只是不够热情,并不是无情。”
“原生家庭不是避风港的时候,年轻人选择自己建造一个。”
再回看网友的一系列评论,他们所谓的“断亲”并不是对亲缘关系的全盘否决,只是代际传承中,从旧家庭过渡到新家庭的阵痛。
亲缘之情脱离伦理纲常的钳制之后,同友情、爱情等关系的发展规律类似,疏密浓淡随时间的手掌翻覆变动,何必默认其一成不变?
“断亲”中的“断”,即如“断舍离”的“断”,包含了一种斩断过去,迎向新生的积极之意。
在朵拉故事的结尾,“断亲”之后的她意识到“好好生活、努力赚钱”的重要性。脱离了复杂纠结的人情,她找回了生命源初的轻盈和洒脱,并且能够更从容地面对死亡和孤独。
“‘断亲’青年,总会有‘认亲’的一天。”
《客从何处来》曾宝仪认亲。
不妨将青年的“断亲”行为看作代际轮回中的一环。随着一代代青年人成家立业,他们将哺育自己的子女与后代,以自身为中心构建的亲情会唤醒血脉中潜藏的亲缘归属,并在此驱动下将自己重新嵌入亲缘关系网。
很难说这样的期盼是否过于乐观,但可以肯定的是,新的亲缘关系的重嵌,离不开旧的亲缘关系的脱嵌。从这一角度出发,“断亲”亦是一股衔接当下与未来的流动之力。
“团体格局”对比“差序格局”。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提出一个经典概念“差序格局”: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退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
每个人身边环绕的亲缘关系即是“差序格局”的微观体现,因此每一代亲缘关系都离不开那一处引动涟漪的中心。中心势力的强弱关乎着亲缘网结合的紧密程度,中心势力的崩塌也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亲缘网的断裂。
再度以《红楼梦》举例,贾母这一昭示着家族荣光的封建大家长去世后,贾家的亲缘关系网失去了维系旁支的中心,很快就迎来“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现代人的亲缘关系网也遵循相同的规律:总是围绕着某一“中心”建立起来。可随着代际更替,老一辈亲友去世和离散后,年轻人逐渐丧失对旧关系网络的认同和亲近,“出走”和“离断”似乎是必然结局。
戴建业老师解释“倾盖如故”。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围绕着传统差序格局构建起来的亲缘之爱,是一种有等差的爱、公私不分的爱。
而当下,人们从亲缘捆绑中抽身,有了更多选择权,可以围绕三观、趣缘、人品构建起更加理性灵活的交际圈,未尝不是一种进步的体现。